一位耶鲁佛学博士的佛学研究之路(一)
发布时间:2023-10-01 02:21:32作者:地藏经全文网
作者: 王翔
本文是在很紧张的极端情况下写出来的,后来终于去了耶鲁。虽然在思想上有了变化,但不能说本文就没有了价值。就如同抗日战争已经过去了,但是抗战的各种文史资料依然为我们保存了过去的烽火岁月。
“众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籍此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全诗见结尾之处)
一、精神家园和世俗生活
我对文科的学习愈加深入,对它的热爱也就更为深挚热烈,同时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苦闷也就随之而来了。渐渐地我发觉自己的世界更加远离了喧嚣的人群,可以倾谈的朋友也日渐稀少。以我对文科的一往深情,却不得不暂时托生于浮世,混迹于一个平庸的时代,我虽不能埋怨时道世命,也感到这是我生命中的危急存亡之秋,确定生存的方向已经迫在眉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商业社会的生活,我想自己也不会清醒地认识到个人的天命,过去的白天和黑夜我都深深地体会到张承志在东京街头勃然大怒的原因。我逐渐成了一失去家园的人,蔡琰在《胡笳十八拍》中有诗为证:“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我想我们这批未成气候的人虽然有自己的精神家园,但是在一个世俗的功利社会却少有畅所欲言的机会。就如傅斯年在《人生问题发端 》中所写:“……一年以来,我有件最感苦痛的事情:就每逢和人辩论的时候,有许多话说不出来--对着那种人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了,他依然不管我说,专说他的,我依然不管他说,专说我的,弄来弄去,总是打不清的官司。我既然感着痛苦,就要想出条可以接近的办法;又从这里想到现在所以不能接近的原因。照我考求所得,有两件事是根本问题 -是一切问题的根本,是使我们所以为我们,他们所以为他们,使他们不能为我们,我们不能为他们的原动力:第一,是思想方式的不同。第二,是人生观念的不同。”我想这位前台大校长的一番话说明了一个问题:虽然一部分文科知识分子以社会批判为己任,以探索人文和社会科学的前沿为精神的归依,以大学为其灵魂的伴侣,以理想与自由为生命的底线,尽管这些观念在我辈性情中人看来已经是常识,但是他们所热爱的世界却无法得到金钱社会的认同。他们在相对自由的校园里还有机会成为闯将和斗士,但在为稻粮谋的功利世界里,他们的梦魂所系只能被视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玄想。于是这个问题就成为我和许多人之间交流的禁区,尽管我内心深处的火山早已猛烈地爆发了。在多数时候,我只能按捺住这股激流,学会了沉默。但这种有口难言的假面生活使我认识到异化的可悲,一个人卑微的生命面临着世俗压力的考验,动摆于五斗米与象牙塔之间,内心的极度不安逼迫我做出抉择。终于有一天在国家图书馆重读了陈寅恪所撰的《王静安先生纪念碑》,这篇文字使我义无返顾下定了决心弃工作而取自由,踏上“the Road not Taken”。我愿意引碑文中的这段话和有志于求的同道中人印证:“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尔,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思想,一姓之兴亡。”
如果有人会以真诚之心问我,为什么我要选择人文和艺术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为什么一息尚存就要摆脱随波逐流的生活,为什么宁愿放弃既得利益而置生活于不定的险境。尽管我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可言传、直指人心的答案,用文字不一定能取得理解和认同,但是仍然有必要尽力给予回答。
我们都不是生来觉悟的人,没有佛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慧根,但是我们都有机会摆脱模糊一团的生活而拨云见日。雨果在140年前就写到:“人类真正的区别在于有些人生活在光明之中,而有些人却偷生于黑暗。我们的目标必定是减少后者的数量而增加前者的数量,这也就是我们需要教育和知识的缘故。”我坚信不懈的读书生活必将改变命运,塑造深沉自由的人格,使一个生命看穿五洲九界的浊世,体验到俗世外清澈的激情,而不是执着于一时一地的快乐。但是在大学里,包括名牌的院校,我很遗憾地看到,为求分数和名次而专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以读书求觉悟的人仍属凤毛麟角。学府内尚且如此,墙外的世界可想而知。就个人经验而言,理性的成长和觉悟的降临是我生命中的分水岭,一前一后,洗心革面,叛若两人。精神的觉醒刺激着人格的深处,使你一夜之间摧枯拉朽一般地抛却了往日教育所遗留下的精神垃圾,走上了一条“壮志新来与昔殊”的不归路。张承志在其《离别西海固》中写下了这种启示:“西海固 ,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真纯的意义?挑剔和犹豫一眨眼便过去了。我开始呼喊,开始宣传,我满脸都蒙上了兴奋激动造成的皱纹。静夜五更,我独醒着,让一颗腔中的心在火焰中反复灼烤焚烧。心累极了,命在消耗,但是我有描述不出的喜悦。”
我想文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让人摆脱无明以取得正信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发展内心的世界,求得性灵的自由与创造的极乐。出生于一时一地,局限于家庭学校和社会,碌碌千万人皆被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所困饶, 在如梦的浮生中迎送往来,但是似乎依靠了神迹,一部分人终于在关键的时刻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唤,挣脱困厄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对于他的一生来说是何等的意义!荷尔德林(Holderlin)在《帕特莫斯》中写到“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乡。”我想生而为人,都会在不同的时刻追寻着自己的“故乡”,以解脱无尽的失意和忧伤。尽管此生的梦想几经波折,仍然壮志未酬。但我始终抱定必胜的信念,有朝一日可以像高更(Paul Gauguin)一样在船舷上遥望塔希提岛;像平山郁夫(Hirayama Ikuo)一样画出“辉煌的藤原京大殿”,像常书鸿先生一样能够归骨于“雪中的莫高窟”,这种曾经和美好的事物共命运的高峰体验,会时刻提醒你在世俗生活之外仍有广阔的天地足以驰骋梦想。我永远不能忘记大二的时候站在图书馆外灿烂的阳光下,心中涌现出辽远的历史画卷,一种觉悟的激情燃遍全身,这种穿行于时光之流,不舍昼夜的读书生活使我觉得一年的光阴像是漫长的一千年。这种长时间的思想磨练和文化浸润,终于使得理想变得刻骨铭心,成为一生的方向。
王小波先生在《关于伟大一族》一文中提到:“ 刚回国时,我带过的那些学生起码有一半属于伟大一族,因为他们眼睛里闪烁着梦想的光芒。谁是、谁不是这一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这一族的人数是越来越少了。将来也许会像恐龙一样灭绝掉?”伟大一族虽然没有灭绝,但我也绝不敢说它增加了。只不过今日的社会,今日的校园越来越不鼓励一个人成为“伟大一族”,要成为这样眼里有光芒的人,无奈只能“把剑凄然望,无人招归舟”,他们不一定能够随心所欲,却时常要为自己落寞的精神家园杀出一条血路,铃木大拙先生师从今北洪川禅师,22岁开悟后远渡美国,至此开拓了一方世界。我想他的精神奥德赛之旅一定遍尝辛酸,果然,他在《禅与生活》中写到:“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宗教领袖和社会改革家,都是经过勇敢奋斗,经常伤心落泪的剧烈挣扎而产生出来的。”深有所感的朋友看到这里想必也会因为触动往昔的挣扎之路而泫然泪下。五年前我为内心的苦闷寻找解脱,在图书馆里上下求索,第一次读到了以上的文字,心境正如窗外凄凉的夜色,当下几乎不能自控。
青春岁月是人之坎坷一生中的最关键的时代,如果不能够抓住这个找到方向的机会,人生的悲剧往往也就由此开端。尽管你春秋颇富,也可以暂时充当理想青年,但是由于世俗生活已经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一个沸腾的生命难免不会凋谢。我的意义并不在于全盘否认世俗生活,毕竟它是多数人的道路。不过我和两百年来目睹其巨变的思想家一样觉得它走上了异化的发展道路,一种机械化的行为和赢利的动机组成了一个普遍缺少人性化的世界,在这里率性而行和实现真我是异端和奢侈的举动,虚伪的人生比比皆是。尽管可以把忙碌误解为充实,但是一旦停下手边的工作,压力、无聊、空虚感就涌上心头,于是放纵就成了精神的麻醉剂。其实法兰克福学派的深识远见之士早已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商业社会的弊端,他们的论述发自肺腑,深刻透彻,本不需我在此赘言,只可惜有心者对此早就热血沸腾,醍醐灌顶,无意者却一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有时候和旁人谈起他们的生活,发现尽管他们对目前的际遇不满,而且也曾经为理想而激动,却全然无力迈出改变的第一步。我知道因为有物质利益的束缚,世俗观念的禁锢,有些人只能舍弃了自由,全然不知它的价值。但是,仔细一想,你会察觉,他们的一贯想法就是委曲求全,随波逐流,四平八稳,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成全自己的理想。或许因为一直都是随波逐流的人,他们也就从来没有机会找到一个明确的理想,当然社会的需要有时很快就为他定夺了理想,他于是再也来不及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呼唤。他们常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慨叹之余,青春也就烟消云散,理想立刻变成了票子、车子、房子。一想到人之宝贵的一生就这样交付于外物之手,我就不寒而栗,耳边仿佛听见了无常在黑暗中的笑声。
自心灵的觉悟以来,理想和世俗这“两种力量”就展开了对我们内心世界的激烈争夺。由于世俗和幻灭的力量异常强大,我眼睁睁得看到平庸与卑微成为许多人生命的定义,难道人可以忍受如此没有诗意和自由不敢放声高歌的生活?但是自由主义的信念却不允许我这样评价他人的选择,我只有权做出自己的抉择。日谚说得好:“欲问大和魂何在?且看野樱向阳开。”实际上所谓人生也就是几十年的光阴,但我知道,如果只是活着, 而没有生活, 那么我的一生将没有幸福;如果只是衣食无忧,却失去了自由,那么我的一生将没有意义;如果无缘亲炙伟大的理想,体会艺术中的不朽,那么我的一生就如同虚度。
六年来,社科和人文的追求已经成为我的血肉,我涕泪交淋却不知道该怎样向旁人讲述它的可贵,我深知在两种力量的争夺中生命之花终于怒放,也明白了选择自由和梦想,听从内心呼唤的人是选择了一条接近神的道路。尽管也目睹和感受了学界的迂腐和脱离实际的一面,但终于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方向,是殚精竭虑地做一个智识分子。以人文主义斗士萨伊德的话来说就是:“不为利益或奖赏所动,只是为了喜爱和不可抹杀的兴趣,而这些喜爱和兴趣在于更远大的景象,越过界限和障碍,拒绝被某个专长所束缚,不顾一个行业的限制而喜好众多的观念和价值。”要殚精竭虑地去做是因为在世风之下这实在是一个逆流而上的抉择。杜维明也承认现代中国的智识分子的确不易,无论是社会风气的腐蚀,政治权势的局限,或经济结构的压迫都会使一个本来胸怀大志的读书人,物化为一个酸气十足的躯壳。我时常回忆两年前在西北度过的火红夏日,留恋朝霞映照远方山峦的苍茫时刻,瞬息间两年乃至25年的光阴就如梦中的一声叹息一样过去了,一想到萨冈(Francoise Sagan)19岁就写出了《你好,忧愁!》;胡适27岁就回国做北大的教授,我就觉得年华虚度, 已经愧对了自己的青云之志。每当夕阳落照,大风吹过山岗,我仿佛又梦回了激情焚身的岁月,更坚定了追求自由的信念。时在今日,虽然不能说曾经沧海,但已经飞度关山,我想这种感觉就像河上肇所说的“终于找到了归宿,回头一望,已经越过了多少河山”。
2000年3月25日星期六
(海子的这首诗我一直非常地喜欢,富有气势和张力,如同理想主义的挽歌。)
祖国(或以梦为马 )
作者:海子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白雪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方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遗度
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
赐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到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